大美无言

  主持人的话

  景德镇其实是一个很值得理性之锤去叩问的矛盾体———

  它曾辉煌四海又曾衰颓于世;

  它曾经波澜壮阔地开放又曾经苔青草深地封闭;

  它原本是世界陶瓷业的麦加圣地,又曾被醴陵瓷、佛山瓷、淄博瓷打得鼻青脸肿,节节败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时醴陵瓷尚需挂着景瓷的招牌出口,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时便羽翼丰然,名声中天,如今佛山瓷更是在出口瓷里高居榜首。这便有些像“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明明绝对是江西的版权,可很长时间里别人用得落花流水,我们憋不出一句话来;用在自己身上反觉惴惴然,怵怵然;

  走在景德镇的大街上,那摩肩接踵、恍如流水的一个个瓷店、瓷窗、瓷摊上,精品、赝品、劣品林林总总,混杂其中,犹如这城市里的人———从有仙风道骨的瓷艺大师、纯青炉火的能工巧匠,到蝇营狗苟、人影憧憧的作伪盗版者……无不喝着昌江水。

  具体内容有别,但在形式与本质上,江西有不少这般的矛盾体———如药都樟树,如千年古镇吴城,如人才辈出宛如星河流转的吉州(今吉安)、抚州,如本是贯穿中国南北要道的梅关、赣江、鄱阳湖,如明朝时与徽商齐名于天下、以后却风流星散的江右帮……江西,这个时空间的巨大存在,在历史大眼光下,其实就是这如许的矛盾体在量上的叠加,在质上的重合。

  赣人的光荣与失落在这里了,赣人的自尊与自卑在这里了,赣人的优势与劣势在这里了……

江西的话题总是因这如许的反差而显示自身鲜明的反差——一边,是挥之不去的积淀于血管里的沉重;一边,又充满了一旦要搏击、那搏击前的张力和挑战性!如果你走过几乎随时能踢到秦砖汉瓦的中原大地,如果你曾站在晋中平原那苍凉的古城墙上,如果一缕缕茶香、墨香、书香中,你曾在秀峰叠翠、黧瓦粉墙的皖西南地区住过几天……你就会感悟:整个中部地区亦是堆满如峰如岭的矛盾体的存在,并因此在今天倾泻出从未有过的对发展的期盼,对财富的渴望,同时强烈要求为自己曾经的历史地位正名!

  一向有着田园牧歌风味的中部地区,在今天变得人心跌宕,欲望横流,充满了难以言喻却可意会的某种爆炸性……

  我同意汪玉奇先生的一个观点:中部地区的经济搏弈,中部各省之间的相互追赶,将是中国区域经济增长过程中一部非常可看、非常有声有色的一幕大戏。中部地区是很能检验决策者决策能力的地方,是很能检验当政者组织、动员群众的能力的地方。一句话,中部地区是可以锻造政治家的地方。

  话又回到景德镇上来———按照“重振瓷都雄风,把景德镇市建设成为具有较强经济实力的经济重镇;把景德镇市建成为历史文化与现代文明融为一体的江南旅游都市”的总体构想,本届市委市政府已确定了“以大开放为主战略,以工业化为核心,努力实现瓷都现代化建设新跨越,在江西率先崛起”的工作思路和目标。我期待景德镇这个矛盾体的结能够在他们手里打开,让这座千年古城早日憬然一新、流光丽影起来。

  景德镇市委书记姚亚平亦是几年前胡辛和我在南大中文系的同事,久未谋面了,借此问个好。我还想说的是,不管现在与以后他有着怎样的职务与权力,但我看重的依然是他永远不变的身份———知识分子……

“文化苦旅”

  他的眼睛发亮了,他高叫:不准推!要推就从我身上推过去牎他老了么?即使老了,他也是海明威笔下的《乞里马德罗的雪》中的主人公。胡辛:珠山,据说环绕它的群峰如同五龙争抢这颗明珠,所以,龙珠阁方圆五里地便被历代皇帝择为皇家瓷厂。清康熙二十年刻本御器厂图标明:南临珠山路,北接斗富弄,东止东门头,西止东司岭。而今,明清御厂地面遗物荡然无存,只有市政府大院南门的一口古水井,还静静地滋润着这方土地这方人。

  但是,地底下,却满是陶瓷历史的白色页岩。1982年,景德镇市政工程处在珠山铺设地下电缆线,当推土机沉闷地刨过地表时,刘新园恰好路过,一条宽约12~30厘米的全是瓷片的地层掠过眼帘,不是垃圾,也不是景德镇处处可见的渣饼堆,是干干净净的碎瓷片!他的眼睛发亮了,他高叫:不准推牎!要推就从我身上推过去牎

  奇迹出现了,在市领导的支持下,他率古陶瓷研究所的同志们清理发掘出大量的宣德御窑瓷片和叠压在下的永乐官窑瓷片,又在中华路口市政府南围墙前发现一座宣德窑炉遗址。被岁月埋葬的历史终与活生生的生命相撞了,一个古陶瓷学者的生命简直就维系在这层层瓷的碎片上。

  景德镇的土地每一寸都书写着密密麻麻的真实的历史,一不小心,就挖掘出一堆堆碎瓷片,如同翻开了厚厚的线装历史书。并非全因质量不合格而毁弃的工业垃圾,大部分是因不让御器流失民间而人为地打碎的。御窑皇瓷的挑选不仅非常苛刻,“千里挑一”,还要维护皇帝的九五至尊,未入选的瓷哪怕质量上乘,也必须全部人为地打碎埋掉,万万不可流传民间。如果有人偷着拿出去卖掉,只要被发现就满门抄斩。还有那时候皇帝用的御瓷都是五爪龙,其他赏赐给文官武将的瓷器最多是三爪龙或四爪龙,如果藏五爪龙瓷就有谋反之嫌。有只出土的大龙缸,修复以后发现质量上乘,但上面的青龙多了一个爪,不知道这是画工故意画的还是失误,成了六爪龙,这还了得,当然要急急打碎深埋于地下……

  幽清宁谧的古陶瓷研究所———“品陶斋”,藏匿在喧闹的市中心。

  品陶斋的人们动情地说,我们修复古瓷就是要让它们团圆。

  刘新园是一条汉子。高大笔直,形象就给人宁折不弯之感。他的谈话很文学,且富哲理。他说:“木会朽,石会崩,人会亡。而瓷,历经岁月的淘洗,却依然固我地折射出分娩它的时代的光辉。”

  他在中国古陶瓷陶瓷史研究上独树一帜,为国人更为外国人刮目相看。他却是个半路出家的行家里手,他学的是中文。1962年从江西大学中文系毕业,他分配到景德镇陶瓷学院讲授文艺理论。仿佛是历史的刻意安排,陶瓷学院就位于湖田古窑遗址附近。湖田,没有湖,却有田,有水草淤塞日渐干涸的古河道。田野寂寥、旷野疏阔,几座硕大的古窑包悄然无语,昔日的河道孤寂呜咽,何处寻觅昨日“村村陶、处处窑火”的踪影遗痕?那年月,这里是中国惟一的国家级文物保护的古瓷窑遗址。

  仰望那些古窑包已如岗似岭,岗岭上野草青青灌木丛生。各个都有美好的名称:月光山、乌鱼岭、望石坞、刘家坞。这是一部部尚未开启的厚厚的古瓷史书,什么时候能翻开这部罕见的珍贵的百科全书,领略其丰富的文化内涵呢?刘新园对景德镇历史生出无可遏止的浓烈兴趣,日后回过头思量,他慨叹:到景德镇是鬼使神差,到了景德镇之后却是如鱼得水!

  不久,他被调到景德镇陶瓷馆工作,1964年起,便从事陶瓷考古研究工作。号称轰轰烈烈“文化大革命”的中国,没有几个人在搞文化,刘新园却走着自己的“文化苦旅”。

  从湖田窑遗址走向一个个古窑遗址,靠两条腿一步一步考察了两千多个自然村,采集瓷瓦片标本,寻找历史的踪迹。常是数月在外“流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像是个“乌须子”,这即是南昌人喊的“叫花子”。“乌须子”要讨来的就是中国古陶瓷的秘密。他很乐天,从不作痛苦状,秋冬季节,是最好的田野考察时期,也是一年忙到头的农民稍稍的闲淡时节,他一路交朋友,也不仅仅是眼里只有瓷,他喜欢跟老表们一块拉二胡、练武功、寻草药,算是苦中作乐。回到城里,瓷厂里的坯坊佬是他的朋友,学院的年轻教师是他的话友,老学究亦是他的忘年交……

  他对古陶瓷心存感激。他忘情陶瓷考古。他的家,不过陋室一间,整个空间都让破瓷器乃至一堆堆碎瓷片给占据了,挨墙立着书架,古籍书刊堆满其间,没一本他没看过,不看的书上不了他这书架。还有从乡间朋友那借到的或从焚烧中抢救下来的宗谱,这能作陶瓷考古的背景或旁证资料。他自个儿则席地而卧,来了朋友,还真找不着立锥之地。

  “文革”结束后,他带领工作助手,在对全市城乡300多处古窑遗址进行了大量的调查研究与考查工作的基础上,一面配合城乡基本建设,一面进行抢救性的发掘清理,使大量珍贵的地下文物免遭破坏。这以后的十几年间,共抢救历代地下古瓷(残器)达30余吨,并组织人员进行了细致的修复工作,已修复的陶瓷文物达1200多件。大部分都是罕见的陶瓷珍品,有一部分是海内绝品,不仅为国家创造了难以估量的巨大财富,亦弘扬了中华民族历史文化。

  与此同时,他还对景德镇城乡130多栋明清古建筑进行了调查,使之得到就地或集中保护。

  刘新园挚爱这方水土,可是他并不是这方水土的土著,连赣人都不是。他是湘人,籍贯湖南澧县。

  1974年,刘新园第一篇陶瓷考古论文就在国家级杂志《考古》上发表。这篇论文切入视角的突破、材料的丰富翔实、论证的精到,简直是无瑕可击,还有漂亮的文学语言,真的叫人耳目一新!论文一发表,很快就被日、英、美等6国翻译转载,引起了爆炸式的反响。日本专家发表评论说:“中国新进的充满朝气的学者刘新园氏研究宋代的独特的效率很高的窑具的论文,很值得日本研究者学习,如果我们满足于过去的那些知识将会感到羞愧。”

  他之所以成为一个有真知灼见的学者,最可贵处是他有创造性的思维能力,从多学科的角度切入,用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手段研究古陶瓷。比如说,面对发现的古窑遗址及出土瓷,如何考证它们的相对年代,当年是怎样烧炼的,瓷的器型纹饰的来龙去脉,是皇家瓷出口或瓷民用瓷等等,不能不涉及考古学、硅酸盐化学、陶瓷工艺学、历史学、民俗学、艺术学、经济学、中外文化交流史……融会贯通方能柳暗花明风光无限。正是:全史在胸,血脉贯通。

  之后,他所发表的几乎每一篇论文都很快在国外广为传播。1983年,仅日本《陶说》杂志就连续8期登载他的论文。

  他的论文中,《蒋祈<陶记>著作时代考辨》影响最大。蒋祈所作《陶记》,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系统地叙述当时景德镇瓷业情况的专著,长期以来一直认为是元代著作。但是,他却在研究中发现疑窦,从蒋祈对制瓷技术、市场销售的记述,从对书中税制、职官等的考证,与宋元两代有关文献和考古资料进行比较,论断《陶记》是南宋嘉定七年至端平元年之间的作品。这一创见正如日本专家所言———是“晴天霹雳”,震撼了国内外学术界。因为这论证将《陶记》的写作时间提前了一百多年,这部世界陶瓷史的重要文献诞生年代的更正改写了中国陶瓷史。诚然,这篇论文还“是我国科技研究中之力作”,无怪乎日本《陶说》慨叹:“刘氏论文以众多的资料为基础来研究陶瓷史,又远远超过陶瓷史,它的广度就像读社会科学史。”

  深厚的文学功底,始终不泯灭的丰富的想像力创造力,还有永远的人文情怀,是他在研究中高屋建瓴气势磅礴又别开生面的动力之一。

  比如对多才多艺的宣德帝,他亦看到宣德帝的另一面:走不出骄奢淫逸。绘画、田猎、弈棋见其情趣高雅,斗蟋蟀却足见他的荒唐奢靡。宣德官窑出土物中以蟋蟀罐最为丰富,其中造型秀雅、纹饰丰富的,想是宣德帝亲自使用的斗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宣德蟋蟀罐在社会上却极其罕见,是因为斗蟋蟀时情绪太激昂而毁之?他反复推敲曰:非也,36岁的宣德帝驾崩后,是皇太后和维护正统者为维护皇帝形象而销毁之故也。这,当是胸有成竹的史学家的一家之言。

  中外陶瓷考古专家、历史学家专程来景德镇参观考察的,络绎不绝,一致公认品陶斋为中外景德镇陶瓷考古中心。刘新园接待的国外学者数以千计,并牵头组织了国际古陶瓷学术交流会;又走出去,在我国香港澳门地区和国外举办中国陶瓷艺术展,扩大了中国瓷都景德镇的对外影响,让古老的中国陶瓷文化大放异彩。

  著名的英国古陶瓷学家约翰·艾惕思便是他的好朋友。艾惕思对他,可说赏识又信赖。曾写信给他,饶有兴趣地追问:元王朝为什么要把惟一的瓷局设置在景德镇?龙泉窑不是当时生产规模最大、技艺水平最高的窑场么?是影青瓷美还是卵白瓷美?元代印有“太禧”与“枢府”的官瓷为什么只是卵白的呢?元青花上流行的六瓣花是什么花……视角独特且细致入微,也许正应了“旁观者清”。刘新园感叹:提出这些问题比解决这些问题更有价值,其难度更大,一一解答出来,便是景德镇之所以为景德镇的魅力所在。

  1983年古稀老人艾惕思去世,他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散文。我拜读后亦被感动,特别是结尾处:幻想有一天在艾惕思爵士长眠的墓地上,献上一束山栀子。这花便开着元青花上流行的六瓣花……我的眼睛濡湿了,冰冷的瓷使他的情感更纯更炽。

  刘新园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第一篇论文发表后,日本国际陶瓷学会即邀请他出国访问。不像现在出国如过江之鲫,那时节出国之难几如要上火星,于是有关领导难以决断且谆谆告诫他。他按捺不住,拍案而起道:“你以为我算老几?刘新园的名字如果脱离了中国景德镇,一文不名!”

  “文革”中省革委会头头来景德镇视察,把他找来当讲解。当年的省革委会头儿可是个跺跺脚江西大地就得晃几晃的主,谁见了不低眉顺眼,恭敬逢迎?他高大笔直的身子却不知道得稍弯弯,他恍若视而不见,自顾自侃侃而谈。头儿眉头一皱,已经有些不悦。讲到一件珍贵的百极碎瓷时,他说百极碎,又名碎纹釉、碎瓷、碎器,是釉面布有纹片的瓷器。这本是烧制工艺上的缺陷,即胎与釉的膨胀系数相差过大而出现的一种裂纹,但古代的制瓷者就聪明地利用这一缺陷来作装饰瓷器的特殊手段。

  头儿当即将大脑壳摇得像个拨浪鼓……他见对方被肥硕的身体给撑着的军装上有粒扣子从扣眼绷出来了,便不动声色说,好,我打个比喻,譬如一个大胖子,他硬要穿件号数小了点的衣服,一经大运动或心气不平,嘣———衣服就得脱线开缝了!在场的人无不忍俊不禁,却又胆战心惊,把一言九鼎的头儿给惹恼了,怎么办?主任的脸憋得血红,可刘新园面不改色,还加上一句:比方不够确切,不知听懂了没有?程世清这时缓过气来,似笑非笑答曰:你这小鬼头……

  在刘新园身上,那股刚烈勇猛、宁折不弯劲,似又应了“湘人不死,华厦不倾”之语。

  好几年前,《人民日报》海外版一资深编辑从我处得知在景德镇有这么一个古陶瓷学者后,油然而生敬意,说此人真值得好好宣传。想让我较正规地采访他一次,写篇专访,可是却很难联系上他。他那时应东南亚几个国家之邀,正作巡回讲学;后来,好不容易我和他都在北京且电话联系上了,可他即乘飞机去西欧讲学,他说:“欢迎你再来景德镇长谈。可是在报刊上宣传,如果是十年前,那倒也罢;可我现在老了,只须实实在在地做点事了。”

  我心里顿时格登一下,像被人冷不丁往心湖里掷进一块石头!

  我从未想过他也会老,他也会退休。他老了么?即使老了,他也是海明威笔下的《乞里马德罗的雪》中的主人公。他是这样的男人。

  他的中国古陶瓷情结,他与景德镇的不解之缘,让我难以释怀。他却说,他毕竟最钟情的是文学,可一辈子这样走了过来,说古陶瓷是他的衣食父母也罢,说是相濡以沫的患难妻子也罢,文学却始终是他的一个梦,是挥之不去的梦中情人。不过,他将这片痴情燃烧于冰冷的瓷上。

  去年,《家庭》编辑部的一位女编辑来学校找我,她说,你们江西有一位古陶瓷学者太有名了,比尔·盖茨的母亲要买一批中国古陶瓷,结果请了他当鉴定人。你知道,他是谁?

  我说不知道。《江西新闻》里没这新闻…… 

集体无意识

  仿制盗版者获取的也许不过是蝇头小利,但是,他们湮没了大师的心血之作!如果好作品的作者还没成为大师的,那就是扼杀了未来的大师!日本做陶艺的来景德镇学习,参观陶瓷博物馆,立时就在民间青花瓷橱窗前扑通跪下,虔诚敬仰呀。面对景德镇陶瓷文化,我们是否有“扑通”一声跪下去的激情和虔诚? 

  恕我直言,古镇对知识产权像是很不重视。如果说中国现代陶瓷艺术,在科学技术方面与世界先进国家尚存在较大的差距有待努力,那么,扬长避短,艺术上就是我们的所长了。况且,艺术的峰巅,应该是人的脑子与人的手工的奇迹,而不是人的脑子与机器的奇迹。

  高尔基在《论艺术》中说:“艺术的创始人是陶工、铁匠、金匠、男女织工、油漆匠、男女裁缝,一般地说,是手艺匠,这些人的精巧作品使我们赏心悦目,它们摆满了博物馆。”

  现在日用瓷要大量生产,因为事关高科技,迅速找到突破口还比较难。而现在你到景德镇随便采访哪个瓷艺家,他们都从心里感觉眼下是艺术瓷的春天,每个人的聪明才智都能得到最好的发挥,他们这些人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说假话。

  许多年前,我曾采访过康家钟先生,那时他的“康家娃”瓷雕风靡美国。可是,他从不批量生产,他让我掂掂他的“康家娃”,好沉重呵。他说,是实心的,一个,就只一个,不重复第二个。这是艺术家的节制和矜持、追求和良心,什么东西一旦泛滥成灾了,就走向反面。

  在景德镇,我们不得不正视的现象正是:古镇的人很聪明,仿制能力强,想想看,过去千余年的御窑皇瓷,怕难得有什么精确的图纸给你,一个样品,无论中外的,给你看一眼,匠人们就得给你做出来。这几乎成了集体无意识。但若将此长处用到模仿盗版上,那就成了“癌细胞”!一个瓷艺家用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乃至一辈子心血创造烧炼出的艺术精品,只要走红,不消几天,其创意,其造型,其彩绘,或干脆整个的仿制品就会充塞市场。不能说全是伪劣粗糙,也有的看得过去,甚至可称精良,但满摊遍地了,精品也变成倒担的菜论堆卖了,陡地叫人大倒胃口。可价位特低,从普通消费者的心态来看,花几块钱买个远看像是大师的作品何乐而不为?仿制盗版者获取的也许不过是蝇头小利,但是,他们湮没了大师的心血之作!如果好作品的作者还没成为大师的,那就是扼杀了未来的大师!

  这真是自己搞垮自己,自己作践自己。如果认为,不就是泥巴和水揉揉,辘轳车上转转,胚胎上画画,火里烧烧,谁不会呢?那就简直是对瓷艺的亵渎。

  对景德镇陶瓷文化的耕耘开拓,也存在这种现象———先可以无比热情地邀请你写古镇,但只要你拿出了提纲,写了个开头就行了。不就是这么些资料么,不就是写字么?现在更快,敲电脑,与其你干,不如我干。浮躁,急功近利,恨不能白天敲字,晚上就数钱。他们不知道,陶瓷作品是有生命有灵魂的,文字也是有生命有灵魂的。

  陶艺家、学者秦锡林说过,英国著名美学家H·里德曾赞叹中国陶瓷:它不是水晶玻璃,而是一朵鲜花。中国青花,便是永不凋谢的奇葩。尤其是民间青花,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愈来愈散发出永不消逝的清芬。日本做陶艺的来景德镇学习,参观陶瓷博物馆,立时就在民间青花瓷橱窗前扑通跪下,虔诚敬仰呀。

  面对景德镇陶瓷文化,我们是否有“扑通”一声跪下去的激情和虔诚?是否有“高山仰止”的敬畏和仰慕?是否有扼腕长叹仰天长啸的痛惜?是否有超越前人的执著和脚踏实地的努力?

  千年窑火烧炼的品牌,只能在我们手中再创辉煌,万万不可糟蹋呵。或许,正是这不能饱满的残缺,使得这种大美有了一些悲剧性……那些大美却无言的先走者,作为后死者的我们总要为他们说些什么。胡平:胡辛先生对刘新园这一类知识分子似乎特别能感应与沟通。他们除了我在上篇说到的都是对社会对自然执著寻求的人之外,他们还把赣地这方水土作为灵魂的家园,将自己毕生的心血与才华奉献在了这里,他们的精神堪称大美。但我早就察觉这种大美又是残缺的,他们的付出与他们的所得,乃至命运总是不成比例———高山流水难有知音外,长时期里江西经济文化发展的沉闷与滞后(更有“文革”中这块土地上极“左”政治的弥漫与酷烈),像一个巨大的罩子,他们的事业所能达到的境界,他们所能产生的影响,总是被这个无形的罩子给罩住。黄秋园留在了江西,便只能是生前潦倒,死后“出土”;傅抱石走出了赣地,便大吕黄钟,决非是昔日的傅抱石了。或许,正是这不能饱满的残缺,使得这种大美有了一些悲剧性……

  随着江西局面的大大改观,刘新园先生这一类知识分子的心境应该明媚起来。但那些大美却无言的先走者,作为后死者的我们总要为他们说些什么。这一是赣文化积累、承传的需要,二也因着在他们如月之升的在天之灵下,让那个灰絮般沉沉的罩子在这块土地上从此撤去!胡辛先生即将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彭友善传》,便做了这方面的工作。“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赣地上一代文艺家纵有千般的艰难,但绝大多数人灵魂的深处还有着屈原依稀仿佛的身影……我想,我们今天得到的是我们从未拥有过的,但我们今天轻易抛却的,却是我们甚至我们以后的几代人,所要苦苦寻求的呢。胡辛:彭友善先生与景德镇陶瓷亦有不解之缘。少年时就读陶业学校,1950年任景德镇陶业专科学校教授,70岁时去景德镇画瓷画,并在景德镇举办瓷画展。1940年曾与胡献雅先生在赣州共同举办抗日义卖画展。

  33万字的《彭友善传》,却断断续续写了十余年!用“沧海桑田”来形容,未免夸张,但是,10年中,我父母、彭伯这一代老者相继去世,乃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的见证。留给我们晚辈心中的痛与震撼,也将伴随着今生今世。

  彭友善从5岁绘画,直到87岁心脏病突发倒下,始终不曾舍弃手中的画笔,去世时他的画桌上笔墨未干、色彩滋润,是一种坚韧的执著。在我的生命史中,真正接触的第一个画家就是彭友善。读初中时,我们年级参观江西省革命烈士纪念堂,在正厅迎面扑来的巨幅油画《永生》面前,同学们被深深地震撼了。是江西的冬天,树枝光秃秃,草儿枯黄。躺在担架上的年轻人死了,是普通战士还是指挥官?他的周围是默哀的人们,有红军有老百姓,一位年老的农妇正悲痛欲绝地要给他盖上被单,是他的母亲,不管是亲生的还是不相干的,就是母亲的情怀。我是从这张油画中理解到毛泽东的这段话的:成千成万的先烈在我们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还有雪莱的诗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知道这幅画是彭伯画的,我还知道彭伯的大哥就是在江西苏区为掩护方志敏而牺牲的,这似乎成了我的骄傲。然而,就在那一年的夏天,彭伯被打成了极“右”分子!

  彭伯的人生充满了传奇。他是徐悲鸿大师的学生,走的也是徐悲鸿中西合璧之路,把中国画画得像油画一样,极有厚重感。他出名很早,1936年曾画一幅酷似油画的国画《同舟共济》,为蒋家父子收藏;1937年又以《华清池》等4幅像油画的国画破格入选第二届全国美展,那时他不过26岁。抗日胜利之日,他饱蘸激情画了一幅国画《全民雀跃迎和平》,一株红梅老树,树上360只麻雀欢跃。第二年,他在庐山办画展,此画为马歇尔看中,其时中国翻译以为,送给杜鲁门更合适,他同意了,至今这幅画还珍藏在杜鲁门图书馆。20世纪80年代杜鲁门图书馆还写了一封信来表示感谢,并寄了一张照片。在庐山彭伯另送了一幅《驺虞图》给马歇尔,马歇尔以为是老虎不乐意,他解释说这是驺虞,连蚂蚁都怕踩死呢,希望将军做“和平使者”。但后来到底以老蒋的名义把彭伯召到南京,又画了一幅《全民雀跃迎和平》送给马歇尔。彭伯曾有三次机遇可离开赣地,到南京这是第一次,但他在战乱中还是毅然回到了家乡。第二次是刚解放时,彭伯任教景德镇陶业专科学校,接到徐悲鸿先生的信,推荐他去中央美院研究部工作,他一百个愿意,但当时省领导坚持留他下来,调到了省城。粉碎“四人帮”以后,他又重新火起来,在北京、上海、广州、香港等地办了几十次个展。第三次是彭伯75岁时还应海南大学校长之邀去办艺术系,他呆了一段仍打道回府……似乎是命运安排其生于斯、逝于斯。

  先生留下的画还真不少。重大历史题材之外,彭伯对大自然与女性敬畏又亲近,能将亲和敬、畏和近融为一体,我以为这就是艺术的一个高境界,不是普通的艺术家轻而易举所能到达的。山林兽王———虎在彭伯笔下形神兼备、千姿百态,有威武、阳刚、凶猛、力量的象征符号,但决没有恶和毒的内蕴和外表,也许,这与自然界的虎不一致,可艺术就是艺术,艺术是作者心的倾诉。彭伯从少到老还喜欢画仕女,美丽娴淑又新鲜活泼;即便当代题材画中的女性,不论是女游击队员还是山村老妪,刚毅坚韧中不乏善良贤惠。我想,这里边,融会了太多太多的他对奶娘、母亲、曾祖母、祖母、恋人、妻子的依恋情感,说女人是艺术的源泉,大致是不错的。

  彭友善先生外,江西的老画家我还有幸结识不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赣地上一代文艺家纵有千般的艰难,但绝大多数人灵魂的深处还有着屈原依稀仿佛的身影,传统的人文精神支撑着他们走过复杂坎坷变幻莫测的岁月,什么没有经历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们拥有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人道精神、良知原则、人格意识,已熔铸进他们的骨髓,成为一种生物惯性,尽管有卑劣者的出卖,有庸俗者的飞黄腾达,有小人的得志,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仍恪守着一方寂寞的精神家园,他们曾上下求索,当然四处碰壁,吃亏上当屡屡,却从来学不乖。然而,却有志同道合的友情温暖他们那颗茫然的心,足矣足矣。这些朋友,也有因学术派别之争或性格迥然而有这样那样的矛盾纠葛,但是,历经岁月的筛子,沧桑的淘洗,却少有叛卖,难得趋炎附势,这是很难的,更是极珍贵的。

  到得我们这一代文人,怎么看怎么有些不同,当然变是必然的。我在写作,我在思想。前人的灵魂在我眼前幽幽又悠悠飘荡,过去的就过去了么?我期望笔墨复活历史与人。

  我想,我们今天得到的是我们从未拥有过的,但我们今天轻易抛却的,也许是我们甚至我们以后的几代人,所要苦苦寻求的呢。

  人生如瓷的烧炼。人的情感如珍贵的瓷,需要珍爱。哪怕不小心轻轻一碰,她也粉粉碎,何况重砸!一旦碎了,哪怕高科技的粘合,留下的仍是永恒的伤痕。

作  者:谢斌
稿件来源:江南都市报
实习编辑:邵应兰